第29章 第二十九章_海寇与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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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你既然那么恨她爹爹,又为何会喜欢她?”她不由好奇问道。

  “她是陪我长大的人,我们情同……”他顿住。

  情同什么呢?情同手足?情同爱人?好像任何词汇都不足以概括这种情意。

  “小时候,我一直被关在秦家的地下暗室里,大门长年紧锁,只有一扇竖着铁栅栏的小圆窗对着院落。那时我不通人语,不识字,不懂感情,只会杀人,”他忽然露出自嘲的笑容,“我的确是个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

  说着,他从腰间取出了一只骨笛。

  这支笛子是由鹫鹰翅骨制成的,笛身有六孔,吹起来比起寻常竹笛,音色更为清圆。

  他轻轻抚摸着这支骨笛,仿佛陷入了回忆,“她常常坐在圆窗外吹笛子给我听,那时我连乐曲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觉悦耳动听,便趴在窗边默默地看着她。”

  枫肃公子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血色,“后来,她开始隔着圆窗跟我说话,可我根本不懂人语,我以为她会讨厌我,远离我。可她没有,她开始耐心地教我说话,教我识字,她会给我念诗,还会对我诉说心事。”

  莘窈感到一阵惊讶,她没想到枫肃公子会向她推心置腹。

  她左思右想,大约是自己的眼睛跟秦书依很像,让他忆及旧情,于是不由自主地敞开了心扉。

  “她也是个可怜的人,从小体弱多病,母亲早逝,父亲唯利是图,姊妹间又情意淡薄,无人给她关心。她有极高的绘画天分,善仿名家手笔,下笔似有神助。秦修能从中窥见商机,便以假乱真,高价贩卖她的字画,竟然获利不少。她为讨爹爹欢心,开始没日没夜地临摹作画,身体则每况愈下。”

  他静静叙述着,眼睛望着遥远的某个地方,声音竟是十分柔和。

  秦家长女虽然在天水城长大,却从未见过大海。

  自小孱弱的躯体将她囿于一方庭院,身边除了婢女,能作伴的只有那个被关在暗室里的少年。

  寂寞使然,她开始耐心地教他识字,教他看书,给他看她画的画,给他念她最爱的诗,她会对他倾诉烦恼和忧愁,分享喜悦伤悲,她将自己的心灵分给了他一半,开启了他的五蕴六识。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是蒙昧未开化的小兽,他懂了爱憎,有了悲喜,他开始期盼她的到来,渴望她的声音。

  “每次我杀完人回来,她都会问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街道是什么样,山林是什么样,她说她从未见过大海,听说海上有船只岛屿,她很想去看看。”

  他就像是她的媒介,她透过他的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

  说到这里,枫肃公子忽然皱起眉头,“奇怪,我怎么会跟你说些?”

  他淡淡地打量了莘窈一番,然后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羊毫,开始在宣纸上涂抹。

  偌大的洞窟中,只有羊毫落在宣纸上的沙沙声,诡异的沉默让莘窈毛骨悚然,她倒宁可枫肃公子一直自言自语,忽视她的存在。

  “嗯……我听阿晏说,你后来跟秦书依成亲了?”她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嗯。”他继续涂画着。

  “你们是怎么……怎么逃出秦府的?”她的舌头好像打了结,声音也越来越轻。

  枫肃公子没有说话,他时而看看她,时而又在宣纸上涂抹,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笔。

  “后来她的病越来越重,再也不能做画了,她爹爹去看她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她渐渐明白了秦修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心上备受打击,身体也愈发糟糕。”

  秦书依的身子骨越来越弱,而那关在暗室中的少年却是日益强大,他们就像是天平的两端,一起一落。

  “拜那些草药所赐,我越来越厉害了,而她却日益消沉。十六岁那年我已能在府中来去自如,无人能阻,于是秦修能开始害怕,害怕我有一天会失控。”

  秦家老爷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培植出了一个怪物,这个怪物帮他杀了很多人,他很得意但同时也惴惴不安。

  就算是一条狗,偶尔也会有暴露兽性的时候,更何况是一个怪物!

  他需要一条无形的铁链将这个怪物随时随地地拴住,以防他突然露出獠牙,咬向自己的主人,可去哪里找这样的铁链呢?

  正当他忐忑之际,忽然从仆妇的口中了解了一个秘密——原来这少年常常在夜半时分潜入他长女的闺房,一呆就是大半夜。

  “随着我身手渐长,杀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烦躁不安,常常忍不住去找秦书依。只要站在她窗下听她吹笛念诗,跟她说话,我心里便觉得舒坦很多。那时天气寒冷,她怕我受冻,非要将我拉进她的闺房。”

  说到这里,他忽又露出了怨毒的神情,“秦修能明明知道我出入她女儿的闺房,却从不加以阻拦。他明白我已失控,能让我服从的只有他的女儿,所以为了拴住我,他不惜将女儿置于险境。”

  “或许……或许他相信你不会伤害他的女儿?”莘窈紧张地问道。

  “世上有哪个父亲会相信一个满手血腥的怪物?”他轻蔑地笑了一声。

  莘窈不敢多言,只能点头。

  “但我们并未作出格的举动,”他说着,语调又温柔起来“她会教我写字,画画,有时累了,她去床上歇息,我就守在她的床边陪她,偶尔她会对我伸出手,由我握着。”

  他记得她的手冰凉,而他的手滚烫,两手交握时,他蓬勃的生命力似乎能注入她的心扉。

  有一次,她半夜梦魇,醒来后忽然哭着对他说,“你走吧!别再替我爹爹杀人了!我知道你不快活!”

  可他毅然决然地摇头,“你在这里,我就不走。”

  “你走!”她用力推他,泣不成声,“何必为了我这死气沉沉,一身是病的人……”

  话没说完,她便晕倒在了床上。

  秦修能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不通人性,只懂杀人的怪物居然会对他缠绵病榻又相貌平平的女儿产生特殊情谊。

  他忽然在女儿身上发现了新的价值,而他的爱恰好与子女的价值息息相关。

  于是,秦修能又扮起了慈眉善目的好父亲,开始探望被冷落多时的长女。

  “后来有一天,我无意间听见秦修能与那位医师朋友的谈话,这才明白自己为何与常人不同。那天晚上,我再也不愿克制,杀性大起,若非书依出面阻止,我已当场结果了秦修能。”

  那晚,秦书依扑上来紧紧抱着他,央求说只要他放过秦修能,她就跟他走。

  于是,他带走了她,可同时也为她难过。

  他对她说,“你爹爹一点都不爱你,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居然不惜将女儿拱手送人,你不该那么袒护他!”

  可秦书依却很平静。

  “你别那么说,爹爹是爱我的,虽然不及爱自己的性命,爱名利地位那么厉害,但并非毫无情意。其实爹爹也很可怜,他早年为了仕途做了不少亏心事,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好像走在刀尖上,心里根本不快乐。其实人活在世上都是要受苦的,没有人真正幸福,你就放过他吧!“

  少女说那些话的时候,消瘦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慈悲包容的神情,那是他全然不懂的。

  “她总是能明白别人的苦处,虽然从小足不出户,却好像懂得很多事情,不像我,我从不会想那些。”枫肃公子显得十分困惑,可同时眼里又充满了热望。

  “有些人就是这样,天生悟性高,懂得体恤他人,这是骨子里的东西,不是学来的。”莘窈静静道。

  “是啊,我就学不来,”他深感遗憾,“那天我告诉她,如果她不想跟我走,我会送她回家,可她摇摇头,说她陪伴家人的时日已经够久了,如今只想陪着我。”

  枫肃公子说着竟是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时我很高兴,我以为她是真心喜欢我的。”

  “难道她不是真心的?”莘窈有些惊讶。

  “她只是可怜我罢了,谁会真心爱一个怪物?”

  “可在她眼里,你并不是怪物。”

  “我知道,她怜悯我天生是个弃儿,不愿看我孤独一人,所以才选择陪伴我。”他的神情复又变得沉郁。

  “可女孩子有时也会因怜生慕。”莘窈若有所思。

  她不信秦书依对他没有情意,一个默默聆听她所有心事的少年;一个每夜守在她帷幕边,却从不逾矩的身影;还有他身上那种不离不弃,狗一般的忠诚,这都足以打动一个少女的芳心。

  “后来,我带她离开了天水城,她看上去很高兴,走到哪儿都满眼新奇。她想看长街山林,船只岛屿,我就带她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她的心情舒畅,身体似乎也在渐渐康复,脸上开始有血色,咳嗽也没有从前厉害了。”

  他问过她,是否快乐,是否想家,是否后悔跟他走?

  她那时依偎在他身边,笑容是由衷的甜蜜,“你带我见了大海帆船,城池高山,还送了我那么多宝物,自从跟你离开秦府,四处闯荡,话本子里的事好像都成了真的。唉,世上该有多少姑娘羡慕我呀,我怎么会不快乐?怎么还会惦记阴沉沉的秦府?”

  那两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少年少女,情谊深厚,且终日厮守,无人从中作梗。

  虽然秦书依始终很消瘦,可她的精神已截然不同。

  她的面颊变得红润,手掌开始发热,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仿佛有两簇火焰在她瞳孔里幽幽燃烧,少年见状喜不自胜。

  他想,既然她赋予了他灵魂,那他就回馈她活力,他相信那是她即将康复的征兆,绝非最后的生命之火。

  “可你知道,我不仅是个怪物,还是一个病人。我的病比她的还要可怕,每月总有几个时辰会神志狂乱,杀性大发。那个时候,就算刻骨铭心的爱人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认得。”

  莘窈听到这话,冷不丁一个激灵,背上升起阵阵寒意。

  “每到那时,我会将自己关在房中,用铁链锁住,然后不吃不喝,整日闭关。”说着,他在宣纸上画完了最后一笔。

  “那么她……秦书依是怎么死的?”

  他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羊毫挂在笔架上。

  “阿晏说,她是病死的,那是真的吗?”

  枫肃公子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将刚完工的画像举到眼前,深深地凝视着它。

  突然,他的神情变得极为痛苦。

  薄薄的宣纸从他手中飘落下来,他低下头,双手撑在石桌上,眉毛拧作了一团。

  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嘴里喃喃着问出了一句令人绝望的话,“那天晚上……她……她为何……为何要解开铁链?”

  这句话宛如平地惊雷,莘窈虽已隐隐猜到,却还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所以,是你杀了她。”她悲哀地说道。

  或许是秦书依再也不想看他每月熬忍痛苦;又或许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要痛快地了此残生;在他发病的一晚,她悄无声息地走进他的房中,解开了他的铁链……

  往事锥心,枫肃公子再次陷入狂乱,他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原本俊丽苍白的脸上渐渐露出狰狞杀气,他瞪着莘窈,嘶声问道,“今日是初几?”

  “初十。”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莘窈登时明了,她从石头上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向着洞口狂奔。

  她知道,枫肃公子发病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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